记者 唐佳燕

8月6日晚，巴黎奥运会女子单人10米台决赛，中国选手全红婵摘得金牌，陈芋汐克服伤痛，以4.9分之差惜败，获得银牌。比赛结束后，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。

2021年，陈芋汐获得历史上中国队“05后”首枚奥运金牌，3年后在巴黎，她又摘得1金1银。这个19岁的女孩说：“时间在流逝，只能去追赶时间，超越自己。”

当她像鱼跃入水中，表面平静的水面下，是不对外言的暗流汹涌。从恐惧到战胜水花，从被生长困扰到超越自己，即使面临强劲的对手，她也从不服输，每一次都拼尽全力。曾经那个誓言“成为下一个吴敏霞”的女孩，已第二次站在巴黎奥运会的十米跳台上，接力成为中国跳水05世代的绝代双骄之一。

8月6日晚，陈芋汐在女子单人10米台决赛中（图：新华社）

天生体质弱的冠军

带陈芋汐走上跳水台的启蒙教练金晓峰，还记得2011年第一次见到陈芋汐时的样子，当时6岁的小芋汐在上海市徐汇区青少年体校体操教室训练。“小小的，我一眼就看中了她。”当时已执教跳水二十多年的金晓峰一眼看出，陈芋汐是个不可多得的跳水好苗子，就想从体操队“抢”过来。

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陈芋汐2005年出生于上海市一个体操世家，按理来说，陈芋汐走上体操这条路是顺理成章。

但起初，陈芋汐的父母却并不想让她走上体育之路，因为他们知道，搞专业体育太辛苦了，要出成绩也实在太难了。父母希望陈芋汐能走学习这条路，从幼儿园大班就开始培养她学数学，面积、体积、乘法口诀表等陈芋汐倒背如流。用父亲陈健的话来说，女儿在学习上颇有灵气。

而且，陈芋汐小时候的体质不好。母亲董春华记得，“有一次她在操场上升旗，班主任给我们打电话说她晕倒了，发烧。”她因此想带女儿练体操，只是为了提升体质。但专业体操运动员需要高强度的训练，母亲担心陈芋汐的体质可能承受不住。

陈芋汐11岁照片（图源：纪录片《走出荣耀》）

当时，上海跳水队虽然有吴敏霞和火亮挑大梁，但后备人才并不充足，甚至面临招生困难。金晓峰也正处于事业的低谷期，她已经年近40岁，但培养输送上去的选手还没有出现奥运冠军。遇到陈芋汐这样一个难得的天才，她觉得必须抓住，当面拜访陈芋汐父母，最终用真诚打动了他们。她还给体质偏弱的陈芋汐，制定了各种量身定制的膳食方案和训练方案。

陈芋汐在采访中回忆，自己天生怕水，外婆给她取名时说她命里缺水，才取了一个“汐”字。从体操转到跳水，一开始她也有过害怕。金晓峰还记得，陈芋汐刚开始接触跳台，她是1米、3米、5米……一步步慢慢诱导小女孩走上去的。陈芋汐表示，每次动作学成功时，都是她跳水最开心的时刻，在教练的一声声鼓励下，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是有天赋的。

金晓峰告诉记者，对于当时已带训二十多年的她而言，“带乐乐（陈芋汐小名），也是对我自己职业生涯的一次挑战。”陈芋汐体质偏弱，一旦加大训练量就可能发烧，所以训练时比其他队员更为“慢热”。金晓峰就替她制定了专门的训练方案，同样的动作，不寻求训练的量，而是寻求训练的质。

“跳水不能硬逼孩子，一定要让她自己真正爱上这个项目。”回忆起和陈芋汐在一起的时光，金晓峰直言，那段时间极其辛苦，她对陈芋汐无微不至，几乎成为其第二个妈妈。有时候，陈芋汐加练到晚上，她还会带陈芋汐到鸿瑞兴吃点心。但她说，自己也收获颇多。

谈起陈芋汐，金晓峰用“要”来形容这个孩子：“她从小就很要。”字要写得好，每天训练完还一定要完成功课，“我有时候说今天来给你请假，她说不要，我一定要做完。”

这种“要”体现在一以贯之的坚持上，让陈芋汐敢走常人不敢走的路。小学毕业时，陈芋汐迎来人生面临的第一个十字路口。身边很多同学都选择退役继续学业，成绩优异的陈芋汐却毅然坚持要进上海跳水队，当专业运动员。

教练金晓峰（右）为徒弟加油鼓掌

从恐惧跳台到“207C女王”

207C，向后翻腾三周半，被称为跳水10米台顶级难度动作。11岁时，陈芋汐就与207C首次交手。

独自一人站在10米跳台上，11岁的陈芋汐像第一次学习飞行的雏鸟，微微发抖。她站在跳台边，把背交给了空气，张开双臂，起跳，空中翻腾两周半，打开身体，却不料看到的是天花板。她再收回自己的身体，整个脸朝着水摔了进去，溅起大面积的水花。

“吓吧，就自己吓自己，越害怕越是这样。”上岸后，余晓玲教练训她。这个头发发黄的小女孩一边抽着鼻翼，双手环绕着背部，背上是被水拍打出的红印，她没有放弃，倔强地再来一次，小声说“看到希望了”。

小时候的陈芋汐（图源：纪录片《走出荣耀》）

这是2016年纪录片《走出荣耀》中对陈芋汐的记录，彼时，她还是一个眼里有恐惧的小女孩。

直到2018年，站在全国跳水锦标赛的10米单人女子跳台上，尚未进入国家队的陈芋汐一跃惊人，其中207C的动作获得了99分的成绩，打败众多国手，一举夺冠。

“当时陈芋汐的动作才学了不久，2017年刚刚开始学，没学多久就上去跳了。”金晓峰向记者回忆起当时的场景，充满自豪：“她脑子灵，领悟力特别强。”

全国锦标赛的优异表现，让陈芋汐拿到了快速直通国家队的“绿牌”。2019年2月，陈芋汐进入上海市一线队伍，一个月后进入国家队。

2019年5月，进入国家队受训不到两个月，陈芋汐第一次到俄罗斯和英国伦敦参加国际泳联世界系列赛，因为不太适应国外比赛的节奏，俄罗斯单人赛第一站只拿到350分。她暗下决心，第二站一定要跳好一点，果然第二站单人十米跳台就获得403分，拿到冠军。回来以后，陈芋汐在国家队新的集训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，“虽然在最后一个，但是在名单里，我就特别开心。”刚进入国家队，陈芋汐的单人跳台，四次队内测验都是四百分以上。

2019年，韩国光州世锦赛上，陈芋汐在女子单人10米跳台比赛中，以439分的超高分夺得冠军，打败了一众老将，替中国跳水“梦之队”夺回了阔别6年的世锦赛女子单人十米台冠军。陈芋汐因此被称为“新一代天才少女”，因其207C动作的稳定发挥，甚至有粉丝将其称之为“207C女王”。

对于彼时的陈芋汐而言，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迅速来到跟前，登上世锦赛奖台的那一刻，她感觉“就像做梦一样”。

“2019年过完，我把奖牌往家里寄，不是第一就是第三，一个第二都没有。”那一年，陈芋汐迎来天才故事中的梦幻开局。

跨越生长关

中国跳水“梦之队”的美梦背后，是女子跳台选手面临的残酷竞争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身高和体重的增加，跳水难度迅速提高，队员之间迭代迅速。对外界来说，“梦之队”是光荣与梦想。只有身处其中的女孩们最清楚，梦想背后付出的努力和汗水。

初代女王、中国跳水队现任领队周继红就曾说过：“对于女台这个项目来讲，体重是她们的天敌。”她目睹过无数天才运动员，为体重和发育所累，遗憾错失走上奥运会跳台的机会。

2020年东京奥运会宣布延期一年举办，陈芋汐在采访中表示，2019年世锦赛到2021年奥运会，她整整长高10厘米。东京奥运会上，14岁的全红婵横空出世，以三跳满分和466.2分的历史最高分夺得女子10米跳台冠军。当时陈芋汐也不满16岁，却面临着身体发育和奥运失利的双重夹击。面对央视记者的采访，陈芋汐后来回忆说：“（当时）各方面状态确实不好，我觉得当时其实我能站上单人的赛场就已经很不错了。当然已经站上去了，就肯定想去拿这枚金牌嘛。”

东京奥运会跳水女子双人10米台决赛中，陈芋汐和张家齐搭档拿下双人金牌。陈芋汐成为历史上中国队“05后”首枚奥运金牌得主，但她仍然想要拿到单人比赛冠军。

全红婵的466.2分打破了陈若琳在2008年奥运会上创下的447.7分世界纪录，也远远超过了陈芋汐在历次大赛中得到的最高分。加之身体发育，陈芋汐开始怀疑：“我能不能再跳回那么高的水平？我对自己的不确定性有点大，就稍微有一些动摇。”她甚至一度觉得，自己没有赢的机会了。“超越466分，那确实不太可能了，但是同时也是给我一种目标。”她小时候那种不服输的性格，让她没有放弃。

为了控制体重，陈芋汐戒掉了爱吃的甜食，“每天给自己定目标，有的时候一天上六七次秤，早上起来称，吃完早饭称，睡完午觉称。”但相比于体重，身高是她最头疼的事。“长个头就相当于直径变长、杠杆变长，就更难跳了，本来核心力量就很差，上下连接有点脱节。”她分析，自己的核心力量较差，一旦长高，腰的负担会更大。而身高又是最难控制的，和其他爱美的女孩不同，她反而希望自己“矮一点”。

直到2022年布达佩斯世锦赛上，陈芋汐夺得了奥运会之后首个世界大赛个人跳台的冠军，得分甚至超越了13岁横空出世的自己。如同第一次站上跳台和顶级难度的207C交手时那样，陈芋汐看到自己排名是第一名的那一刻，长舒了一口气。“我才发现，我也是有赢的概率嘛。”

“05后”跳水的绝代双骄

2016年，里约奥运会上，吴敏霞如鱼跃入水中，陈芋汐在电视机前见证了偶像的夺冠时刻。在记者的摄像机前，年仅11岁的陈芋汐立下了成为跳水世界冠军的决心：“我肯定是第二个吴敏霞。”

里约奥运后，中国跳水队进入人才交替、队伍建设的关键时期。领队周继红在一次采访中直言，东京奥运周期是她带队二十多年最艰难的时候。青年运动员施廷懋等在东京奥运周期面临生长难关，状态一度下滑。陈芋汐和全红婵两个跳水“天才少女”的横空出世，正应对着中国跳水队接力棒的新世代传承，“05后”正式接过中国跳水10米台的王冠。

两人巴黎夺金后，紧紧相拥（图源：央视）

巴黎奥运会之前，陈芋汐携手全红婵，在世界大赛女子双人10米台上的每一次携手出战，都未曾让金牌旁落。即使是单人跳台赛，两人也互相角逐冠亚军，你争我赶，从未旁落。

陈芋汐以稳定著称，她蝉联三届世界锦标赛冠军，创造世锦赛历史上第一位女子单人10米台三连冠纪录。就连“跳水皇后”高敏也说，全红婵和陈芋汐是老天送给跳水界最好的礼物。有人称，“婵汐”联手，为中国女台跳水迎来了最好的时代，她们是中国跳水巅峰时期的绝代双娇。

但另一方面，她们仍然单纯可爱，走在追逐自我、赶超自我的道路上。

央视记者杨烁长期跟访跳水梦之队，他曾在采访中如此形容这群女孩：“十四五岁的年龄，在我看来，她们都是那么单纯。张家齐爱芭比娃娃，卢为只知道世界锦标赛是大赛，陈芋汐每天在训练场上翻跟头五百个以上，周一三五上午上文化课，比在训练场上翻跟头还难……她们身上承担的，是和年龄不相符的压力。”

东京奥运会上，陈芋汐仍懵懵懂懂。而到了巴黎，快满19岁的她愈发珍惜每一次每一刻的训练，在赛前采访时，她说道：“时间在流逝，只能去追赶时间，超越自己。”

7月31日，陈芋汐和全红婵联手夺得巴黎奥运会女子双人10米台金牌。

8月6日晚，陈芋汐抗住髋部积液伤病，调动出最佳状态。来到关键的207C，陈芋汐没有犹豫，干脆起跳，腾空11.3米，空中飞腾1.6秒，“咚”地一声钻入水中，惊艳了整个世界。最终，陈芋汐五跳获得420.70分的高分，不过仍以4.9分之差惜败全红婵，夺得银牌。

10年前的8月6日，9岁的陈芋汐夺得人生第一个少年儿童锦标赛女子五米台冠军，那一天也是启蒙教练金晓峰的生日。10年后的今天，过生日的金晓峰在电视机前全程看着徒弟的奥运比赛，她看到，陈芋汐在有伤在身的情况下，五跳都跳出了最好的状态，“没有一点遗憾。”她说，不论名次如何，陈芋汐今天的表现都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。

上海游泳馆至今仍张贴着9岁时陈芋汐夺冠的照片